第十八章第二节 踏进巷口的那一刻鼻腔里涌进的风都带着熟悉的甜意。
砖缝里钻出的青苔吸饱了潮气在灰砖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绿;墙头上耷拉着的丝瓜藤缠缠绕绕把夏末的阳光筛成碎金;拐角处油条大饼店的铁皮桶里新炸的油条正“滋滋”冒油香气混着煤炉的烟火气漫过来像是无数双温柔的手一下子把我从异乡的生涩里捞了出来。
空气裹着初夏的热意却比任何地方都让人踏实——这里的风知道我小时候爬过哪棵老榆树树干上至今留着我刻的歪扭名字;这里的石板路记得我光着脚丫追过哪只三花猫雨后水洼里还能映出当年奔跑的影子;连街坊邻里隔着老远喊出的“木子”都带着蜜一样的黏稠比在小镇听到的任何称呼都熨帖。
第二天清晨我攥着那张盖了红章的介绍信站在化肥厂斑驳的铁门前。
红砖墙上“安全生产”四个白漆大字褪了色边角卷着皮却依然透着时代的硬朗。
行政科在办公楼一楼陈科长抬头推眼镜时我才认出他是陈近虎的父亲——那个总爱在校门口揪着迟到学生耳朵的男人。
他镜片后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的时候我刻意挺直了背没提半句“同学”的名分。
自来熟的套近乎不是我的性子哪怕这层关系或许能让日子好过些。
“去饮料部吧。
”他在表格上划了个勾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负责发汽水跟着老张师傅学。
” 我后来才知道他说的“老张师傅”是个女人。
领汽水的房子在厂门口右侧搭着个简易的帆布棚水泥顶被太阳晒得滚烫老远就听见此起彼伏的“拿票来”“两瓶橘子味”。
带我来的干事朝棚子里喊了声“张姐新来的临时工”一个围着蓝布围裙的女人转过身来。
我当时喉咙里像卡了颗话梅酸甜的涩意直往脑门上冲。
她脸上浮着几块瓷白的斑在黝黑的皮肤映衬下格外显眼尤其是眼角那块顺着皱纹的纹路铺开像片被霜打过的枯叶。
可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些斑忽然就活了跟着眼角的纹路一起颤反倒添了种说不清的亲和。
我那时候年纪小见了这种不常见的模样脚底板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像撞见了什么新鲜又胆怯的事。
“叫我张师傅就行。
”她声音倒挺亮像浸了井水的铜铃不像外表看着那么沉郁。
手里的铁夹子“啪”地合上夹起张汽水票往铁丝上一挂动作麻利得像在表演。
她打量我两眼忽然往我跟前凑了凑帆布棚的阴影落在她半边脸上:“你是李医生家的小子吧?住东头巷子口那个?” 我愣了愣点头时脖颈的骨头都发僵。
她见我应了眼睛弯得更厉害眼角的白斑跟着动了动:“我就说看着面熟。
你妈前阵子还来厂里换过汽水票我给她留了两沓橘子味的她说你打小就爱喝这个夏天能抱着瓶子吨吨灌。
”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挑开了我心里那点拘谨。
原来她认识我妈还记着我这点孩子气的喜好。
那天上午她没让我碰任何东西只指了指角落的竹椅:“坐着看看会了再说。
”我就坐在那儿看她如何用铁夹子飞快地分类票根如何把冰镇的汽水瓶擦得锃亮遇到插队的工人她从不硬顶只扬着嗓子喊:“后面排队的师傅帮看着点哟这小伙子手快轮着来都有份!”她说话时总带着点笑意那些瓷白的斑好像也没那么刺眼了倒像是岁月在她脸上盖的特别印章。
天越来越热车间里的工人渴得凶窗口排起的队能绕到传达室。
张师傅跟上面申请加人第三天一早一个瘦高个揣着介绍信进来我抬头一看差点笑出声——沈子平从小学到高中的十年同学他妈是总爱拖堂的语文老师。
“你们认识?”张师傅见我们俩对着瞪眼手里的铁夹子顿了顿票根在铁丝上晃悠。
“何止认识”我拍了下沈子平的胳膊他的白衬衫被晒得发蔫“当年抄作业都得看他脸色他不点头全班都得等着挨罚。
” 沈子平脸一红挠了挠头。
他比小时候长开了眉眼还是那么周正就是说话依旧细声细气的像怕惊扰了谁。
其实三个人管这个棚子确实有点闲。
张师傅主外负责核对票子和递汽水;沈子平管开票在本子上记着谁领了多少字迹跟他的人一样工整;我多数时候就是在旁边看着偶尔帮着搬箱空瓶。
太阳毒辣的时候棚子里的吊扇转得慢悠悠风都是热的张师傅会从抽屉里摸出块西瓜糖塞给我:“含着润嗓子省得喊哑了没人替你。
” 下班前她总让我往网兜里塞两瓶橘子汽水。
“带回家给你妈”她用围裙擦着手蓝布上沾着点点水渍“你这岁数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己也多喝点别学那些工人师傅总爱逞能喝凉水。
”有次她看着我往自行车筐里放汽水忽然说:“我儿子跟你一般大个头比你还高一点一米八了模样跟你一样周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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