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云袖名字是当年烟雨楼的老鸨取的。
那时我刚被卖进楼里瘦得像根蔫了的芦苇粗布衣裳洗得发灰领口磨出了毛边。
我怯生生地攥着衣角站在她面前不敢抬头看。
她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身上的香粉味浓得呛人指间夹着支银制烟杆烟丝燃着的火星在昏黄的油灯下明明灭灭。
“抬起头来。
”她的声音像淬了冰我刚一抬头就被她捏着下巴来回打量指腹上的银戒指硌得我下颌生疼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我看见她鬓角插着支金步摇流苏上的小铃铛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晃得我眼晕。
忽然穿堂风掀起我洗得发白的粗布袖子那袖子被浆洗得硬挺边角卷着像片打卷的枯叶。
她愣了愣竟笑了烟杆往桌上一磕烟灰簌簌落在描金桌布上:“这丫头片子袖子甩起来倒有几分意思像云绕着山似的。
” 她松开手金镯子在腕间叮当作响震得我耳膜发麻:“就叫云袖吧听着也雅致些。
” 可我总觉得这名字透着股虚浮。
云是抓不住的风一吹就散;袖管是空的藏不住半分暖意。
就像我往后在烟雨楼的日子看着繁花似锦红绸缠柱金灯高悬伸手一摸全是空荡荡的凉。
那年我十四岁刚被牙婆塞进马车时还以为是去大户人家做丫鬟。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牙婆塞给我的窝头早就凉透了硬得像块石头。
直到马车停在烟雨楼后门雕花门楼上挂着的红灯笼晃得我眼晕——那灯笼足有磨盘大红绸面上绣着缠枝莲烛光从里面透出来把周围的墙都染成了血色。
我才明白自己掉进了什么地方。
老鸨把我扔进后院的杂役房里面堆着发霉的被褥墙角爬着肥硕的蟑螂有拇指那么大甲壳在月光下泛着油光。
她丢给我件浆得发硬的粗布裙布料硬得像铁皮:“从今天起学不会伺候人唱不好曲子就等着饿死。
”说完“砰”地关上门门闩落锁的声音像敲在我心上震得我浑身发抖。
头三个月我学的是最基础的规矩。
天不亮就得起来挑水井在院子最深处井绳磨得肩膀青紫像勒出了两道血痕。
我个子矮提不动满桶的水只能半桶半桶地晃晃到楼上桶底早就漏了只剩小半桶。
有回撞见老鸨从楼上下来她瞥了眼我手里的半桶水抬脚就往我膝盖踹我“扑通”跪在地上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疼得眼前发黑水洒了一地她的金镯子又开始响:“废物!连桶水都提不动留着你占地方吗?” 学叠被铺床时更惨。
老鸨要的是“四方四正角如刀削”我总也叠不好她的藤条就往我背上招呼。
第一回抽在脊梁骨上我疼得差点叫出声咬着牙没敢吭第二回落在胳膊上第三回……直到第七回藤条抽得我后颈火辣辣地疼我才终于把被角叠出了方方正正的棱角。
那天晚上我摸着背上的伤一片一片的像落了满地的鞭痕眼泪掉在发霉的被褥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学给贵客斟茶更是难。
茶杯是薄胎白瓷烫得像团火我总握不住。
有回给个留着八字胡的富商倒茶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背上他“嗷”地叫了一声反手就给我一巴掌打得我嘴角出血。
老鸨听见动静跑过来脸上堆着笑给富商赔罪转头就把我拽到没人的地方抓起桌上的茶壶就朝我泼过来——那茶壶里的水刚烧开滚烫的茶水溅在我胳膊上立刻起了一串燎泡像撒了把黄豆疼得我浑身发抖却只能咬着牙说“是小女笨手笨脚”。
最难的是学唱曲。
教我的师傅是个面色蜡黄的老妪姓李据说年轻时也是红极一时的角儿唱《游园惊梦》能让台下的王爷掷金钗。
后来嗓子坏了才退下来教徒弟。
她总穿件深蓝色的斜襟褂子袖口磨破了边手里常年攥着把黑檀木戒尺那戒尺被磨得油亮一看就知道打了不少人。
她教我唱的第一支曲子是《醉花阴》调子婉转得像根绕指柔词儿却缠人。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那“愁”字要转三个弯我总唱不准她的戒尺就往手心上招呼一下比一下重。
“你这嗓子是木头做的?”她瞪着三角眼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贵人花钱来听的是柔情蜜意不是你这破锣嗓子!” 手心肿得像发面馒头指节处青一块紫一块。
我就蹲在后院的石榴树下哭那石榴树是楼里最老的树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到墙头树皮裂开了缝里面藏着蚂蚁窝。
夏天会结出红通通的果子果皮发亮可没人敢摘——老鸨说那是“镇楼树”摘了会倒霉。
我看着蚂蚁在树干上搬家一队队排得整整齐齐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蚂蚁它们至少知道要往哪儿去而我连哭都得躲着人。
嗓子唱哑了是常事。
清晨练声练到太阳爬上墙头嗓子眼里像塞了团棉花咳出来的痰带着血丝。
李师傅就往我嘴里塞胖大海那东西泡在水里涨得像颗皱巴巴的人心涩得舌头发麻。
我含着胖大海接着练对着月亮唱对着井水唱对着石榴树唱。
有回练《后庭花》唱到“花开花落不长久”时嗓子突然劈了像破锣被敲了一锤难听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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